1 存在度不足
赵以寒把旧电饭煲拆开的时候,天光刚刚落到窗沿。屋里没开灯,零件在阴影里闪着冷冷的金属线条。她的动作娴熟,像在拆一件她早就了解的谜题:旋转卡扣、取下内胆、拧开固定板。小小的工具声在狭窄的厨房里回荡——轻、脆、准确。
她喜欢这样时刻:世界不需要她说任何话,只要她的手能理解事物的结构。
她找到故障点,是一处老化的接触片。她用牙签轻轻刮掉氧化层,再按回去。接触片贴合的一瞬间,那种“事情被修好”的安全感顺着手指传来。但当她重新扣上外壳,终端却弹出一个冷淡的提醒:
「今日叙述值不足,建议补充。」
像在提醒她:
你修的不是你自己。
她将工具收到盒子里,把电饭煲放回角落,顺手擦掉一点油渍。她觉得这已经是一件完成得很漂亮的事,但叙述系统显然不这么想。
出门时楼道灯又没亮。只有她走近时,灯像睡梦里被拍醒一样闪了一下,随后不情不愿地亮起。她站了半秒,只是确认感应器并非完全坏掉。这种小故障让她有一种奇怪的熟悉感。
下楼梯时,她闻到楼下便利店飘出的热食味道——油炸制品和蒸汽混合出的温暖味。她突然想吃关东煮。
便利店里只有一个员工,趴着刷手机。玻璃柜的灯光把食材照得像舞台道具。她挑了一根白萝卜、一块豆腐卷。扫码机在识别她时顿住了,像有片刻犹豫。
屏幕跳出一句:
「部分优惠因存在度不足暂不可用。」
她没说什么,只是点点头,把钱付了。
她不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提示。
店外的湿冷空气扑过来。她一边吃着滚烫的萝卜,一边刷了刷短视频。画面里是熟悉的两个人——顾澜和韩成。
顾澜站在昏黄工厂后巷的灯下,手里拿着麦克风;韩成搬着沉重货箱,汗水从额边滑落。镜头跟着他们移动。有一条评论写着:“现实版的光照到泥地里”。还有人拼命刷:“求你们在一起!”
她轻轻笑了一下。
不是因为甜,而是因为这两个人身上总有某种“顺着镜头往外流”的东西。自然、鲜活、带着故事本能。旁边有人说一句话,他们就能接住;有人递个水,他们能顺势讲成一个小片段。她羡慕这种能力,却从未想拥有——就像看到专业舞者跳舞,觉得美,但知道那不是自己的身体能做到的。
她继续看着。
镜头抖动了一下,似乎是拍摄者失手。
再刷新一遍时,画质突然变得粗糙,人物轮廓像被雾化。
终端跳出提示:
「当前片源清晰度根据您的存在度调整。」
像有人在她和世界之间拉起一层薄膜。
她收起手机,把竹签丢进垃圾桶。突然心里有种不太明确的情绪,但她很快把它压下去。情绪这种东西,她一直不擅长解读。修东西、动手、处理物体的逻辑比处理自己的情绪要容易得多。
她沿着街角走回去。风吹过围挡,塑料海报被拍得啪啪响。她顺手把掉落的围挡卡住,脚步并没停。没人看见,也没人需要知道。
她喜欢这样:遇到问题就修,看到松动的就紧一紧。手能解决的事,比语言能解决的事更可靠。
可就在她转进小区门口时,门禁又迟疑了一下。
像在确认:
这个人,是否还应该被世界识别?
门锁最终亮绿。
她走进去。
灯光仍然冷冷地亮着,一点也不像迎接她的样子。
她没多想,回到屋里,脱下外套,把修好的电饭煲轻轻放回原处。
她的生活充实、有事做、能把许多小东西修得完美。
只是这些事,没有叙述系统认为的“意义”。
也无法被组织成它所要求的故事。
桌上终端又亮了一下。
「日叙述尚未提交。」
她关掉屏幕。
窗外天色渐暗,城市忙着讲自己的故事,而她坐在这间安静的屋子里,感觉自己只是守着一个世界读不懂的生活。
她想,也许这就是“不被叙述”的人。
不是不存在,只是没有被允许被看见。
电路板的焦糊味在会议室外的走廊上飘散着,本不该和晋升挂上关系,但赵以寒就是在这样的味道里被叫进了办公室,一个月前。
那天,她把一个顽固的短路问题定位到一处几乎看不见的裂纹。她用镊子试探了几下,轻轻按住,读数立刻回稳。主管站在背后,看了她几秒,像是终于注意到了一个长期存在但从未纳入视野的东西。
“最近我们要扩张小组,你来带人吧。”
他说得随意,像让她顺手把某个盒子搬到另一边。
她当时只是点了点头。
带人就带人。
她对权力没有兴趣,对管理也没有兴趣。
她擅长的是手上的活、眼前的结构、事情被修好的瞬间。
但升职就这样发生了。
没有仪式,也没有夸张的祝贺。
像螺丝滑进新的槽位。
一个月后,她仍然带着以前的习惯:
别人需要什么,她去做;
有人卡住,她去补位;
需要文件、参数、数据,她第一时间补齐。
这是她的工作方式——如果能让团队顺畅,她就会做。
可偏偏,这不算“叙事”。
她站在白板前讲进度,几个年轻同事坐得东倒西歪。她说得简洁,不绕弯,不铺叙,讲完要点,翻下一页。
有人举手:“组长,你能不能……讲讲你对这个项目的‘叙事目标’?”
她愣了一下:“叙事目标?”
旁边的同事帮忙解释:“就是你希望团队最终呈现的故事,我们的愿景重点……之类的。”
她点点头,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。
对她来说,项目能不能跑起来,电路稳不稳,数据准不准,比“愿景”更接近真相。
她试着挤出一句:“我们……把东西做好。”
话一出,她自己都觉得不对。
等大家散了,一个做得比她还虚的同事悄悄凑过来:“以寒,你是组长了,要主动展示你的叙事啊,不然上面会觉得你没有贡献。”
她没说话,只是把白板擦干净,动作不快不慢。
“展示叙事”——她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时,还以为是讽刺。
说的人却非常认真,好像这是现代职场最自然不过的事情。
休息区里,几个同事围在咖啡机旁热烈讨论。
窗外城市光线打进来,每个人都被照得明亮、锋利、精神抖擞。
她站在远处像一个不被拍摄的影子。
主管喊她过去,声音和善得像在做心理疏导:
“以寒,你的技术没问题。可你现在是组长了,要建立自己的叙事,你懂吗?”
她一句也没接。
主管继续说,不轻不重,像念公司统一话术:
“我们看不到你在主动把自己放在中心位置。
你太被动了,只是在回应别人,而不是创造自己的故事。”
她指尖轻轻敲着裤缝。她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——
她的工作方式,被系统和公司同时解释为“不自我呈现”。
她的沉默、不喜欢争夺焦点、不喜欢说空话的习惯——
正在被定义成“不够存在”。
主管还在说:“我们要能看到你。别人也要能看到你。你得主动让自己可叙述。”
她站在那儿,突然觉得自己在听一种陌生的语言。
可叙述。
像是在要求她拥有某种天生的光泽、某种自我包装的能力。
她的脑海里却浮现出昨晚拆电饭煲的画面——
简单、明确、有逻辑、有结果。
她喜欢那种事。
它们不会要求她解释自己是什么样的人,也不会逼她把情绪拨到某个“合适的强度”。
主管拍了拍她肩:“学着点顾澜那样的,知道吧?人家每做一件小事都能组织成故事。你看看她——叙述度是怎么往上冲的。”
顾澜?
她想起昨晚的视频。顾澜站在昏黄光下,随便讲一句话都能被观众截成“治愈小段子”。
她当然知道主管不是要她模仿顾澜,
他要的是某种系统认可的“存在方式”。
她点头。
不是答应,只是不想继续站在那里。
走出会议室,空气似乎突然湿重了一些。
她靠在栏杆上,看着远处的太阳光从玻璃幕墙上滑过去。
城市亮得像刚喷了亮光剂,而她像一块被擦得发暗的铁片。
她低头滑开手机。
顾澜和韩成的新片段跳在最上面。
顾澜在笑,韩成在搬货。
光顺着他们的肩线落下,像专为他们准备的叙事聚光。
她看了十几秒。
视频突然模糊,色块糊成一团,像被人粗暴地降低了清晰度。
终端一条提示在屏幕顶端闪过去:
「片源清晰度已根据您的存在度调低。」
她盯着屏幕,没有表情。
不是困惑,也不是难过,只是一种被轻轻隔开的感觉。
像是世界在提醒她:
你不够亮。
你不够“值得被看见”。
她把手机放回口袋,沿着走廊往下走。
脚步轻轻落在地面,不含任何叙事价值。
她忽然意识到:
升职并没有让她“更存在”。
反而像把她推进一个巨大的舞台中央,
要求她在灯光里讲一个她一向不知道怎么讲的故事。
可她根本不是那种人。
她只是一个把东西修好,会把事做到最好,却从不试图让别人看见的人。
而现在——
这恰恰是世界最不需要的那类人。
赵以寒坐在出租屋的桌前,桌上散着几块未装回去的线路板。她本来想继续调,但手机亮起系统提醒时,一种钝钝的疲惫压了下来,让她连伸手的力都懒得聚。
提醒写着:
「今日叙述值偏低,请及时补充。」
她向来对这种提醒不敏感,但今天不同。升职后的这段时间,她像被贴上了某种无形的标签:
“缺乏主观能动性”“叙事能力不足”“无法输出个人故事”。
她翻到叙述窗口。光标闪烁,像在催促。
她在输入框里敲了几个字——
“今天……”
然后停住。
她并不是没事可写。
今天她修好了一个同事手里卡了三天的逻辑模块;
她还顺便帮另一个新人调了通讯协议;
她还处理了一个被忘在角落的旧机台,让它重新能运作。
这些事情确实发生了,也确实有意义。
但一旦准备写出来,她脑海里立刻浮现主管的话:
“我们看不到你在建立自己的叙事。”
她挑眉,呼出一口浅浅的气。
她知道问题在哪儿——
她做的事情都是“支持型的”。
她把系统中的漏洞补平,把别人的阻塞清掉。
这个世界只给“主线叙述者”加分,而不是后勤。
她重新敲字。
“我今天修好了一个电路。”
系统立刻跳出红框提示:
「叙述价值不足,缺乏情绪成分。」
她放缓呼吸,试图添上点“情绪”。
“我修好一个电路,有点……满足?”
系统新的提示闪出:
「情绪表达过弱,请补充更多线索。」
她沉默,像机器突然死机。
只不过死机的是她的大脑。
她重新输入。
“我组里今天有人需要帮助,我去……”
话没写完,她想,写这个有什么意义?
系统需要的是故事,不是过程。
她把文字全部删掉,屏幕回到空白。
像今天从未发生。
终端忽然弹出一个“推荐叙述示例”。
上面写着:
「叙述建议:
讲述您如何克服困难、完成挑战、达成自我成长。」
她盯着那几行字,瞳孔微微缩紧。
这不是建议,这是指令:要求每个人用同一种语气、同一种姿态,把自己讲成一个“成长性样本”。
她咬住舌尖,试着按照系统的模式写一句:
“我克服了技术难点,感到进步。”
系统回复:
「语义模板重复度过高,请避免套话。」
她被自己打败了。
不是因为写不出来,而是她不知道如何把真实的体验扭成系统认为“有叙事价值的语言”。
她合上终端,闭眼靠在椅背。
屋里很静,只有冰箱里的制冷声音时断时续。
电饭煲静静地躺在角落,像个被修好却无人欣赏的物件。
她突然想起顾澜的直播。
那是她最近为数不多能让脑子不堵住的东西。
她打开短视频。
顾澜刚发了更新:
她坐在台阶上吃一碗热干面,灯光把蒸汽照得像一层软雾。韩成在她旁边,手里端着另一碗,姿势有点僵。他似乎没打算入镜,却因为顾澜朝他偏了一下肩,镜头自然地把他带进去。
顾澜嚼着面,嘴里含糊不清地说:“我小时候总觉得世界很吵,现在想想,其实是我自己太安静了。”
韩成抬头,愣了一下,被迫接住镜头的注视。他只哦了一声,像是不知道怎么回应。但下一秒,顾澜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卤藕,递到他那碗上:“你尝这个,好吃。”
韩成低头接住,动作笨拙得有点可爱。
她笑起来,眼睛弯得像灯光下的一弯弧线。
他红了耳廓,却假装专心吃面。
评论像瀑布一样往下刷。
“天哪!这两个人怎么连吃个夜宵都这么有氛围?”
“韩成耳朵红了!!!谁拍清楚我跪了!”
“顾澜怎么能做到随便一句话都这么治愈?”
“拜托你们快点在一起!!”
“这段话我能循环一年。”
赵以寒看着屏幕,指尖轻轻向上滑。
那两个人的气场天然地连成一个画面,不需要刻意设计,也不需要推敲。
镜头落在他们身上的时候,世界似乎自动为他们补光。
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轻轻屏住呼吸,心里有一点轻微的酸意。
不是嫉妒,是……一种无法参与的距离。
她想模仿一句类似的——
找一种看似随意,实则“叙事天然流畅”的语气。
她试写:
“我今天觉得世界有点……”
然后删掉。
她不知道用什么形容词。
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“世界”的感受。
系统忽然跳出一个提示:
「语言模式异常,建议使用更自然的叙述方式。」
自然?
她捏了捏指关节。
她正在说的,就是她最自然的东西。
可系统判断那“不自然”。
她忽然感到一阵轻微的窒息。
不是情绪崩溃,而是像电子元件焊点断开了一丝——
无声、但足够让回路紊乱。
她把手机扣在桌上,眼睛瞟到窗外。
对面楼的天线在风里轻摆,发出细细的摩擦声。
那声音有种让人稳下来的节奏。
她站起来,去把窗户关紧。
动作缓慢、清晰、有目的。
她喜欢事物处于正确的位置。
事物永远比语言可靠。
坐回桌前,她再次打开叙述窗口。
光标闪烁。
时间似乎被压成一小块,很轻的重量,却落在她肩上。
她写了今天最真实的一句:
“我不知道该怎么讲我自己。”
系统停顿了比平时更久的时间,
然后弹出一行冰凉的评价:
「叙述结构不完整,无法通过。」
她没动。
屏幕光打在她脸上,像一盏对她不耐烦的探照灯。
她慢慢把手收回,像是在从一件机器里抽出坏掉的零件。
她知道自己不是坏了,
只是——
她的存在方式不被系统识别。
屋里安静得像一间空壳。
只有那句系统判定还悬在眼前:
无法通过。
仿佛不是对叙述,
而是对她这个人说的。
门口放着一张来自“自家租住”的纸质通知。白色的薄纸被风吹得贴在地面上,像一张被丢失的诊断书。赵以寒弯腰把它拾起来,指尖触到纸的那一瞬间,她下意识察觉到:这东西不应该是纸质的——" 自家租房 " 一向喜欢无纸化。
她撕开信口。字印得很轻,像怕惊扰谁似的:
「尊敬的入住用户,经平台存在度调取与信用系统交叉校验,
您未来三个月的居住风险指数有所上升。
为确保双方权益,建议提前续约或补交一月押金。
——自家租房客服团队
」
她盯着那行“存在度调取”,眼角跳了一下。
她知道自家平台可以像查征信一样查所有人的“存在度档案”。
只是她没想到自己会被当成“潜在风险”。
像一件可能会失效的机器。
她把通知对折、再对折,塞进外套口袋。
进门后,她没有开灯。屋里处处放着她修过的小东西:调好的路由器、重新焊接过的插头、修好却没人知道的旧加湿器。它们都安静地坐在原处,比系统和平台更愿意信任她的手。
终端亮起来的光是冰蓝色的。
通知栏跳着两条未读。
第一条来自自家:
「您在本期存在度评估中处于较低区间。」
第二条来自水电:
「因系统协同评估,您近期的扣费可能会出现延时。」
延时。
就是对低存在者的一种委婉提醒:
你在队列里排得更后。
她脱下外套,把手机丢在桌上,动作干脆利落,但动作落地时发出的轻响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孤独感——像在空仓库里掉落的一枚螺丝。
她拉开冰箱。灯没有亮。
她伸手拍了拍侧壁几下,灯闪了一下,又灭了。
她知道不是灯坏了——
是冰箱的智能识别系统没有立刻把她算作“当前使用者”。
这种事情最近发生得越来越频繁:
灯光、闸机、支付、显示清晰度……
所有本该默契识别她的事物正在迟疑。
她点开顾澜和韩成的最新动态。
画面刚开始还是清楚的,后来突然变得粗糙,人物的脸像被雾抹了一层。
「片源清晰度已根据您的存在度调低。」
她盯着这条提示,握着手机的手慢慢收紧。
不是因为看不清,而是因为一种被轻轻隔绝的感觉从心口蔓延开来。
世界没有关上门,
只是把门缝悄悄缩小了一点。
她从抽屉里拿工具想修冰箱灯,但把螺丝刀放在指尖几秒,又放回去。她知道问题不在这里。
她打开终端,想写一条叙述。
她不擅长写,但她想试试。
她输入:
“我收到了房东平台的通知。”
系统立刻提示:
「叙述主体不明确,请补充您的个人感受。」
她删掉,再写:
“我有点不安。”
系统:
「情绪强度不足。」
她深吸一口气,把脸埋进手掌里,像是想把所有情绪挤成一句能通过审核的话。
她抬起头,重新输入:
“我不知道为什么平台认为我有风险。”
系统这次没有立刻拒绝。
光标闪了闪,像在犹豫。
随后提示框缓缓浮现:
「叙述价值过低,不予收录。」
她盯着那一行字,像盯着一扇关上却没有声响的门。
外面有人经过楼道,脚步声沉稳而连续。
她忽然意识到:
那些脚步属于“被世界正确识别的人”。
他们的灯会亮,机器会响应,平台不会怀疑他们的未来。
她走到窗边,城市的灯火像无数条叙述的流动信息。
她的存在,却像被设成了“背景噪音模式”。
她没有哭,也没有想。
只是静静站在那里,像一台正在默默降频的设备。
终端震动了一下,是自家的二次通知:
「请注意,若存在度继续下降,系统可能建议进行租约风险处置。」
这提醒没有恶意,只是冰冷的程序语言。
可她突然觉得自己像一件库存不足、被标红的退货商品。
她关掉终端。
屋里只剩冰箱偶尔发出的轻响。
那声音原本很日常,现在却听起来像某种计时——
在等待一个结果。
她站在昏暗的屋里,意识到一个事实正悄悄成形:
平台开始对她进行“预判”。
系统开始替别人避开她。
世界的光正在一点点从她身上抽走。
她甚至没做错什么。
只是——
她从来不是一个有叙述的人。
而这个社会,不相信没有叙述的人能存在得太久。
会议室的灯亮得刺眼,像是专门用来投射失望。
赵以寒站在椅子旁,手指扣住椅背边缘,等领导说完那句开场白。
“说实话,我对你很失望。”
这句话落下时,玻璃墙外的走廊一片安静。
只有她耳膜里的空气被压了一下。
主管整理了一下袖口,表情是练习过的温和:“当初让你当小组长,是看中你技术扎实,也希望你能带动团队——希望你能主动展现叙事能力,建立你的风格,懂吗?”
她没点头,也没摇头,只是站着。
像一块不愿被雕刻的铁。
主管的语气往下压了一点:“可你现在的表现……真的达不到我的预期。下属说你不带节奏,上下游说你不沟通,团队说你没有建立自己的叙述。你明白吗?你这样,我们很难为你说话。”
他停了一下,语气变得柔软起来,那种假意的柔软:“我知道你不是不努力。你只是……不够适应。我们给了你机会,但你没有把它讲成一个故事。”
她听到“故事”那两个字时,手指收紧了一秒。
主管看着她,像在看一个即将被放回货架的物品:“所以,我们决定把你调去后勤支持组。那里节奏轻松点,你应该能胜任。”
后勤支持组。
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什么地方——
项目之外的、边缘的、不需要叙述,也不会被看见。
像一个温柔的回收站。
她没有说“我能改”。
也没有说“不想去”。
她只是静静地呼了口气,像一个电路板在过载之前做的最后一次散热。
主管以为她在接受,满意地点头:“等会 HR 会给你发调岗通知。你要意识到,公司不是没有给你机会,我们甚至是为你好。”
为你好。
这句话像轻轻用手掌推了她一把,推向一个没有存在感的方向。
她离开会议室时,灯光在她肩上切出一道硬边。
就像系统在替公司做最后一次确认:
这个人是否仍适合被放在“主叙述区域”。
走廊尽头的门禁在她刷卡时停顿了。
她察觉到那一瞬间的迟疑,像一个审查器在判断:
放不放她过去。
门锁最后还是响了。
但那迟疑像一根细针,扎在皮肤下,久久不散。
茶水间里排着队。
她站在队尾,前面的同事依次被机器扫描、识别、放行。
轮到她时,屏幕短暂闪了几下,弹出一个温柔得近乎无害的提示:
「队列优化中,您已被移至等待列表。」
她愣了半秒。
有人从她身侧绕过去,被机器顺利识别。
她被队列剔除得无声无息,就像从来没站过这里。
回到工区,她的工位被挪走了。
原本的位置坐了个新人,桌上摆着盆栽和新标签。
她的东西被整齐堆在角落一张窄桌上。
没人告诉她这一切发生过。
她只是默默把自己的物品装进袋子,动作没有多余声响。
像是替自己收拾一个被撤销的版本。
她找原来合作的同事要上周的参数文档。
对方看见她,表情微微一顿,像在想该怎么开口。
终端却先一步弹出提示:
「对方未向您开放叙述交互。」
同事怔住,做了一个想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的手势。
系统已经替他拒绝了。
她不怪他,也没继续追问。
她只是轻轻点了一下屏幕,把提示框关掉。
动作轻得像在关一盏无人愿意开的灯。
走廊外的光落进来,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。
她沿着那道影子走过去。
每一步都像是在离开一个本来就没有真正拥有过的地方。
她能感觉到一种奇怪的变化——
不是被推开,也不是被攻击,
而是所有结构都在悄悄调整,把她从中心移向边缘,然后再从边缘移向一处更远的、半透明的位置。
她的存在像一个被系统“自动降级”的权限。
没有声响,没有裂痕,没有灾难。
只有无声的、持续的、向外滑落。
世界没有抛弃她。
只是,把她从所有交互节点里轻轻删除。
夜色压在窗外,城市的光在远处晃着,像是某种不属于她的信号。
赵以寒坐在桌前,终端的屏幕亮着,把她的脸照出一层淡淡的灰。
她盯着叙述界面很久,光标一闪一闪,像在提醒她一直没说出口的内容。
她输入一句话:
“我今天尝试适应新的调岗。”
系统沉默几秒,像在评估什么。
随后弹出冷静的反馈:
「叙述强度不足。」
她删掉,又试。
手指在键盘上停顿,比敲字还久。
“我觉得自己没有被需要。”
系统:
「情绪模糊,难以计算。」
她吸了口气,像是把屋里的空气压进肺里,再一点点挤出来。
再输入:
“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。”
系统没有给理由,只是轻轻地,把她的字吞了。
弹窗浮现:
「叙述价值过低,不予收录。」
她靠在椅背上,头微微后仰,像一块被拧得过紧的零件终于松了。
她不是想放弃,只是忽然意识到——
无论她写什么,这个系统都不会再把她算进世界的叙述里。
屋里异样地安静。
冰箱的制冷声断掉后,甚至连那种细微的振动都停了。
像是连家电都误判她“离开使用场景”。
她弯下腰,从纸箱里翻出昨天修的旧路由器,拧着螺丝打开盖子。
她不知道该修什么,但这动作比写叙述轻松多了。
手指接触金属时,她才第一次感到一点安心——
机械不会因为你沉默就否定你。
终端突然震了一下。
她抬头。
系统弹出新的消息框,像医生递来一张病程说明:
「存在度清除流程已进入最终阶段。」
下面还有一句更柔和的:
「您的叙述数据将被整理并归档,可能会有短暂服务中断。」
她盯着那两行字,表情没有明显变化,只是眼睛里的光变得更浅。
“归档”听起来像是把不再使用的零件放进旧柜子,
不是处理,不是惩罚,
只是——不再需要。
她点开通讯录想给一个同事发消息。
页面空了。
搜索栏里输入名字,提示出现:
「无匹配联系人。」
不是被拉黑,也不是删除。
而是整个系统里,她再也找不到任何人。
像所有联系点都被悄悄擦掉,只留下空白。
她放下手机,走到窗边。
外面一辆公交驶过,车门亮起蓝色识别灯。
她以前站在那盏灯下,总能被感应到。
现在她知道,那盏灯如果识别她,会停顿;
如果不识别,她就是空气。
风从窗缝灌进来,把她肩线吹得有一点凉。
她抱了抱自己,像把存在往身体里收紧一点,让它不要散掉。
终端再次亮起。
没有提示音。
系统像怕吓到她似的,只让一条文字悄悄爬上屏幕顶部:
「叙述清除已完成。」
她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屏幕,光在她的指腹下抖了一下,
像是对她的最后一次回应。
屏幕随后暗下去——
不是关机,是自动省电。
它似乎不再确认她是否还在使用它。
她坐在黑暗里,没有哭,也没有说话。
动作总是精确的她,此刻什么都没做。
像一台被拔掉输入线的设备,灯还亮着,但已经不在网络上了。
屋外的灯火继续亮着,车辆经过,广告屏闪动。
所有叙述井然运行。
只有她的位置,悄悄塌了一块。
没有裂痕,没有声响,
像从叙述的大网里松开一结线,
那一格空了,可网依旧完整。
赵以寒坐在椅子里,感觉自己像一粒被世界忽略的尘埃。
不是因为微小,
而是因为没有被任何故事接住。
最后,她轻轻呼了一口气,
像把自己从世界的叙述里吹落。
屋里一片安静,
连回声都没有。
城市在夜里缓缓流动,像一条从不停止的大河。光从高楼外壁滑下来,被风剪碎,在街面上重新拼成完整的样子。无人停下,也无人回头。
这里每天都有人消失。
不是死去,只是从叙述里退场。
悄无声息,不足为奇。
失踪者的名字贴不在任何地方,他们不配拥有一行提示。
系统会自动抹平缺口——像把地砖下陷的一角悄悄抬正,再用新的光线覆盖。
城市不喜欢破绽。
赵以寒只是其中一个。
多她一个不显眼,少她一个也不稀罕。
她的退出不会造成一丝缝隙,
就像把一颗暗淡的螺丝从庞大的机器里取下,机器仍照常运转,齿轮不会停转半秒。
这个社会最需要的,从来不是像她这样的人。
城市的镜头爱的是故事感强烈的人:
爱顾澜那样能让一句日常话变成“疗愈短片”的人;
爱韩成那样沉默却能映照他人的光的人;
也爱那些揽着热搜话题、说要带团队移民火星的企业家,他们能让无数听众产生憧憬,能让明天看上去比今天更加壮阔。
这些人给城市提供叙事,引导情绪,制造愿景。
他们是被投射的光点。
而赵以寒——
她既不讲故事,也不制造期待,
她的存在像一个过于干净的空间:
没有戏剧性,没有冲突,没有人设。
她只是安静地做事、修东西、把生活摆在手里,而不是摆在镜头前。
这样的存在并不稀缺,却也不被需要。
夜色在窗外换了新的层次,灯火一次次闪亮,流动,重组。
所有故事继续往前奔,奔向更大的舞台。
没有谁会想起那间小屋里灯光暗掉的瞬间。
这座城市已经习惯在叙述之外丢掉一些人。
不疼,也不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