满月把思念的潮水吸向高空,卷起一阵阵浪涛,又跌落在沙滩。然而,我听不出海水拍打沙滩时是怒吼还是低吟,节奏与力量感都被消弭于模糊的记忆中,时而感觉海浪声离得很远,时而又很近。有一阵,海水颗粒全部被震散开来,几万亿颗夜明珠好像被收集到一口无比巨大的铁锅上,来自遥远地心的振动波一下击碎了所有,再难被拼接好。这种起伏不定的声音让我心神不宁,我站在船头,越来越驶入海洋的中心,这里并不是一个陌生的地方。头顶的月亮依然在拨弄着风,发出和谐的音调。我们这个世界的不和谐已经少到可怜,大多数地方大多数人都在抚弄琴弦,力求完美,而这并不很难,比如,给月亮水气氤氲的外壳谱上一曲柔美的咏叹调,从它长满鱼鳞的心脏,就能反射出更加柔美生动的月光。如果没有这些灵性的曲调,月光就平坦得如同留在绘画中的芭蕾舞演员,如今,每一束光都像身姿优美的舞蹈者在带着你旋转。音乐让朦胧的迷雾和水汽有了些许触感,哪怕在这个缺乏触感,处处视触感为上帝的世界中。
月亮低唱着的这首《月眠之歌》出自我女儿之手,从天空投射下来的这首歌,像一双巨大的手把海上的风,连同波浪轻缓抚平,进入梦乡,它丝毫不差平衡着和弦的每个音符。此刻,女儿正在我们这首摆渡观察船的甲板上,和几个同学钻研老师布置的“贝壳与时间”思考题,他们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在争论上。
“贝壳的纹理被用来标记时间,和树的年轮一样”,个头比其它几个同学都矮小的Vic,拉扯着尖锐而坚定的嗓音说,她确定昨天老师的课里已提到这一点,她为自己讲出来的话沾沾自喜,总显得滔滔不绝。课代表Yij并不满意她手里攥着的几个小贝壳,她趴在甲板上,身子都快探出船舷了,再加上本身就细长的手臂,使她看起来像鱼竿一样支在船上。“快看,这一篓子里有好多五彩的贝壳!”Yij兴奋地喊到。
好几个孩子都跑去看Yij捞上来的新贝壳,原本围坐一圈的座位变得稀稀拉拉,只剩下Vic、Mih和我女儿Giq还拿着笔记本。他们朝Yij方向看了看,却没起身,他们对讨论本身更感兴趣。“贝壳这种石灰质生成的螺旋线无比坚硬,最古老的已有上亿年历史,用来标记时间比树木的年轮更科学。” Mih扶了扶眼镜,他对Vic的说法提出了异议。
“那海螺可以标记时间吗?海螺天生的结构就自带音乐。音乐,可是时间的艺术啊。”女儿Giq轻轻地说了一句,她总是像她妈妈那样热爱艺术。她已经有了一个小调音师的基本素质。她前一阵还为贝壳写了很多曲子,曲子里甚至加入了很多海螺音,她对海螺的研究比我还仔细。
“海螺缺了贝壳上的花纹,标记时间的,可是这一圈又一圈不变的线条……”Mih很肯定地讲到。说完,他马上低头看了看笔记,似乎想从书里找到更多的证据支持自己的结论。
“线条真的不变吗?万一贝壳碎了呢?”女儿反问。最爱说话的Vic张了张嘴,但什么也没说出来……几个人沉默了片刻。这时,Yij已经把湿淋淋的一网兜“海产”拿到了讨论小组的中间。石子、海藻、贝壳、海螺……刚从海里打捞上的这些小玩意带上了一层大海的荧光,好多个小小的发光体挤在一起,每个都像一个小灵魂般熠熠生辉。
“把贝壳敲碎看看,不就可以了吗?”Yij嘴角一扬,“反正海里有无穷无尽的贝壳。”
“那时间会跟着破碎吗?”正当女儿还在疑惑时,Yij已经等不及地挑中一个小贝壳,往甲板上砸去。贝壳接触甲板的瞬间,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,好像并非来自我们这个世界,比我去年和女儿去水星旅行时特地聆听的那种地外之声更为奇特,有点像传信天使墨丘利收发邮件的声音。
然而,小贝壳纹丝不动。孩子们都知道,在我们这个大海社区,要弄碎一个东西,需要掌握一定技巧。生成或删除一串数字信号,总是直接无疑的确定,甚至孕育、生产、生长,或者与之相反的老化、退行、消融这类变化,也总是能沿着物体内设的路径行进,但分裂这种突变,有时掌握不好速度与冲撞力的关系,就得借助专门的工具。在这个美轮美奂的模拟社区,学习接触的边界,避免与物体消融,以及每天发生的触摸、碰撞、挤压、碎裂等各种现象,还有背后力与速度的关系是所有人都必修的物理课。
Mih从随身携带的工具箱找出一把电子锤,递给Yij:“试试这个!” Yij把输入力一下调到十级。“你怎么敢?会把甲板砸一个大洞!”Mih惊讶地说。 “没关系,我把它放在石板上试试,贝壳难道会坚如磐石?”,Yij哈哈大笑起来。
我已经来不及看他们的实验结果,刚才那奇特的地外之声又提醒我今天着急需要完成的事情。我悄悄离开孩子们的队伍,从船身底下挂在外部的垂梯拾级而下,伴随着摇晃的海浪,每往下踩一级,都听到破旧铁梯内挤压出的心碎声,拖着绵绵的余音:吱……嗤……吱……呀……吱……呜……越来越空洞、低沉,直到伸到海面下,糅合进入亿万颗水花相互撞碎的声浪中。
声音时而升腾,时而降落,伴随着海浪起伏的节奏,妻子Asa的音容笑貌又浮现在眼前。我们曾经都是这里最出色的调音师。第一次见到她的那天,我刚被通知获得了“图灵和弦奖”,一个可以说是我作为调音师里程碑式的荣耀。当时的我踌躇满志,我非常确信我的作品给这个社区带来了与众不同的生机。我爱好这里的一切生灵,自然界中所有的植物、动物、矿物都是我灵感的源泉,我给它们每一个谱曲,我写作的音乐总是以最大的张力来激活周围的生命。不同音乐能量被输入这些生灵,使它们无论在生命周期的哪个时段,都可以随时开口歌唱,分外具有活力。当然,不只是自然,我最成熟的和弦音乐都是为人和人的感情而作,他们称我的作品为“Hoh式乐曲”。
Asa对我也有所耳闻。“Hoh,你真幸运。”我至今还记得Asa对我说的第一句话。我刚走出家门,就看到她纤细的手捧着足有半人高的金色大奖杯,从午后金色的阳光中朝我奔来,然而,她跨过栅栏想抄近路时,却绊了一跤,差点摔倒,还把奖杯重重砸在了草坪上。我还来不及生气,就看到Asa使劲解释的样子很笨拙。
那天,她想找我讨论关于颁奖典礼上授奖序曲的事。虽然同是调音师,但她的工作是模拟自然和工业中各种不规则声音,比如这个全世界唯一的奖杯,需要给它专门订制与其材料、体形、重量匹配的机械音,以此解决各种接触、碰撞与意外发生时的音质与响度问题。当然,因为是为我而设的奖杯,她希望把我的和弦作品也加入程序,于是,我们就有了那几天愉快的合作。后来,她进入了我的音乐世界,我也进入了她的声响世界,我为第一次能和另一个人产生共鸣惊叹不已。
“Hoh叔叔,你一个人开着小艇去哪里?”Vic从大船探出头向我招手,也把我从回忆拉回了现实。我抬头朝Vic的方向看去,却听见一声奇特的巨响,那会是墨丘利的另一封来信吗?像我这样天生听觉灵敏的人,对这种奇异的声音,总会产生不经意间不可名状的兴奋。正在说话的Vic也被吓了一跳,回头望去,发现Yij用电子锤在石板上砸出了一个凹坑,贝壳却还纹丝不动。“Hoh叔叔,你不来看这里的贝壳吗?比石头还坚硬。”Vic从高高的大船上对我喊道。
“我……我还有一些重要的事情要完成。” 我来不及好好回答Vic,说出的话已经被汽艇的马达声淹没了。那种敲击贝壳的声音好像苍鹰濒死前的鸣叫,刺耳、压抑又带有无可名状的绝望,在暗夜与海水凝结成的纯净冰块上,划出一道巨大的伤口,填满未知与恐惧。这让我再次想起Asa,她曾大言不惭对我说大海所有的声音都是她的作品。我认为她在开玩笑,我为鲸鱼、海藻、珊瑚各种生物本身谱写了那么多恢弘的和弦音乐作品,怎么能都算到她头上?而她竟然毫无表情地告诉我,她的大海才是真实的大海。
现在,我也要启航去寻找“真实的大海”了,在过去十年里,我已经像今天这样出发了上百次。Asa走过的路或者可能会走的路,一定有她的“真实”,她也许正躲在真实里等着我。他们都认为我的寻找徒劳无意义,但那是我在沉入海底深渊前,所能抓住的最后一块木板,我不想放弃。
这时,女儿Giq给我来电:“爸爸,你知道贝壳有多可怕吗?电子锤最大档都没敲碎它。用同一把锤子的最低档,海螺一击就碎了。” 我不知道怎么解开女儿的困扰,只能夸奖她善于发现问题。同样是信号模拟音,撞击贝壳的声音为何如此特殊?且贝壳能承受如此巨大的压强?我们这里通常很难体会到不安,一切总是井然有序、生机勃勃,今天贝壳带来的这一丝不安,却像Asa当年经常让我感到的那种一样。我总是能理解她的想法,虽然她用语时常偏激,只是我不知道,她的不安后来变得像对放着的两面镜子,被无穷无尽地照见、延伸、放大……
我顺着海沟隆起的斜度,向着海中心小火山的方向驶去。前进时,我感到了这艘小艇的“衰老”。就像老人因耳背不断重复讲话一样,小艇马达的鼓点声早就变得时断时续,螺旋桨撞击海水的声音也是后置的,哪怕马达和螺旋桨停了,声音却像幽灵一样还在继续。我有很多年没为小艇更新声控程序了。我和Asa结婚时购入的这艘小艇,所有的机械音都由Asa调制。虽然她整天在做枯燥无比的力学与声学计算与设计工作,但她一刻也没放松,她的专业成在这里有目共睹。比如,为了设计螺旋桨的声音,她还特意研究了在海洋遭遇地震、台风、火山喷发等极端情况下,机械音可能产生的共振。她经常潜入海底,试图模拟海洋生物与非生物在不同浮力,不同物态下的振动与噪响。
“如果排除你的那类和弦乐,你喜欢海洋里的什么声音?”有一次在海上,她很随意聊起这个问题。 “鲸鱼,鲸鱼发出的声音就好像在唱歌。”我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。“对,鲸鱼音的振动频率能穿透很多层障碍物,无论在多远的距离,听起来都特别空灵,但鲸鱼音并不是海洋真正的BUG。” Asa总是想很多,我们也总是这样没完没了地讨论那些音乐与生灵、声响与机械的问题。
在吱嘎停顿的马达声中,被剖开的海浪与被撞碎的波涛交织共鸣成一组涤荡夜空的银铃声。十年后,我还在Asa曾经设计的声音中漂流,听不出任何不完美,哪怕马达早已“衰老”。Asa的每个声音设计都加入了时间线这个变量,她对物体的物理与化学老化,生物机能的生长与衰减等问题都做了大量研究,这样她所调制的模拟音总能与时俱进。我认为她的工作比大多数同行都更细致全面,我想她没必要那么一丝不苟。
“真正的海洋BUG,是你的完美主义。”那天,我竟然批评了她,我本来只想开个玩笑。我的和弦音乐里几乎不存在BUG,每首曲子只求自身的完整度,也不需要与每个物体严丝合缝对齐,只需根据特征生成和聆听。相反,Asa却整天要面对一大堆信号音模拟的BUG,实际上,就算虚拟世界,也会发生不可预测与不可重复的情况。她经常遗憾无法完成一种“遍历性”,即便为某个生物或非生物设计了几百种声音变化的路径,但总有遗漏的“未知”情景,也就是无论哪种智能算法都无法计算出的场景。
“遗漏越多,越不真实。”Asa穿着凉爽的长裙,躺在甲板上,一只手背遮住眼睛,刺眼阳光只能从指缝间微微流入一点她半睁半闭的眼睛。她漫不经心的说着,另一只手抬起在额头,舞动的手指仿佛跟着光束的节奏在弹奏钢琴,我却没有听到声音。
“可你知道真实是什么样的吗?” 我不想看到她沮丧,却总是爱说令她沮丧的话。Asa倒是一般不在意我说什么。“我不知道,也许真实反而像遥远的星空那样纯净,也许真实里连声音都没有。”Asa好像想起什么,兴奋地对我说,“你看,阳光可以没有声音,空气也没有,哦,还有时间,时间也没有声音……” 她纤细的手指还在光线上舞动,仿佛每个骨关节都没有任何牵绊,我想点开我写作的《光线之舞》为她伴奏,可她那时看起来完全不需要音乐。
此时,黑色的火山已经向我靠近,层崖峭壁像是无数把直插海底的利刃,剑拔弩张地怒视着周遭,就算海水一遍遍轻抚它尖锐的表面,也丝毫未磨平一丁点棱角。这里人迹罕至,锋利的礁石能划破一切,连探险者也从不靠近。在一片黑暗中,我点开《光线之舞》的乐曲,那个寂静午后,寂静海面上,阳光下Asa手指跳舞的一幕再次加载到了我的声音之中。
在Asa消失十年后,我终于开始理解Asa。在虚拟世界,我们因为理解时间才能创造时间,因为理解声音才能创造声音。但真实诞生于理解之前。就像时间存在于制造它的失败中,才有贝壳这个加载时间的BUG。存在的东西不需要我们过度理解,但对于不存在的,比如我们缺失的触觉,我们更渴望竭尽所能的理解与创造。我们的世界本来应该类似于光线,稀薄而无形,碰触而无声。但我们渴望触碰的真实,于是创造了声音。当我们还在渴望时,Asa却出发去寻找她的真实了。
为了躲避嶙峋怪石的张牙舞爪,我索性跳下小艇,只带了一块浮板就匆匆前往火山口。孩子们敲击贝壳那几声“墨丘利来信”之音,仿佛是个佐证,让我确信大海的遗漏之处,也就是Asa口中“大海的BUG”所在。眼前的怪石之路在脚下成了一盘盘电缆,无穷无尽地绕圈后又舒展开去,被岩浆、石灰伪装成黑色的海底礁石。在冰冷的海水里,我的脚底却愈发滚烫,走着走着,我开始口干舌燥,逐渐筋疲力尽。大海却依然像吸盘一样把满月时的巨大月亮牵引在上方,越往前,引力越大,直到身体好像被吸到了某种真空中。
等我醒来时,天已经微亮。我从电光火石的世界跨入了另一个光影更细腻柔和的世界。一个影子从我眼前走过,我一下就认出,那是Asa的背影,她还穿着那条轻薄的连衣裙,我赶紧追了上去,我好像碰到了她的皮肤,甚至听到了指尖划过皮肤产生的轻微声响。然而,这么珍贵的时间只留给了我短短的一瞬。我想印刻我生活时间线的贝壳,也许只有唯一一条细小的裂纹,让孩子们的撞击为我轰开了时间的大门。
而Asa到底还是远去了,随后就是火山内岩浆翻滚带来的地动山摇般的巨大轰鸣声,我应该到达了世界的尽头和声音的源头。耳朵被岩浆填满,火山变成了高塔,一座顶天立地的巨型服务器,它无时无刻在制造热量,带动机械元件在内部形成摩擦与转动。我第一次听到真实世界齿轮和腔体振动产生的声音。然而,它带来的是一种可怕的真实,我立刻开始怀念和谐的海洋社区,在那里,时间是一首歌,美妙的和弦音乐被赐给平静的海洋,海洋里到处是Asa创造的声音和动人的指尖舞蹈。趁着满月的巨大吸力,我抓住浮板,重新跳入冰冷的海水。这次,我不再出发,而是回去,寻找你的声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