别把我的讲述当真,传记是个人为主角的小说,而个人讲述是无限自指的一面之词。
第四篇 不折不扣一条汉子
这篇讲的是一位家道中落的美貌女子胡利娅,为了反抗家人安排的“买卖”婚姻,多次找寻真爱无果,被一位美洲回来的富豪亚力杭德罗“买下”后,一起生活的故事。
这位亚力杭德罗是个怎样的人?
“有钱走遍天下。”他常说
。“不一定。也不是所有人都能。”人们回答他。
“当然不是所有人都能。但是那些会赚钱的人,就可以!至于那些个继承遗产的小公子哥儿,那些个甜得人起腻的小伯爵呀,小公爵啦,他们就算家财万贯,也是寸步难行,哪儿都去不成。可是我呢?我!我的钱可全是亲手挣来的啊!我!”你可得听听他是怎么发音说“我”“我”“我”的。一个人的阳刚之气全在这自我肯定里了。
“没有什么我真想得到而得不到的。要是我想,弄个部长当当也不成问题!可我不想。”
人们对亚力杭德罗提起雷纳达的大美人胡利娅,他就自言自语:“那一定要看看。”看到以后:“那一定要搞到她!”
然后是胡利娅与亚力杭德罗的第一次见面,之后发生的一切在此已有端倪:
“胡利娅,我没跟您说过吗?亚力杭德罗·戈麦斯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!和我来这一套?和我?”
那发了洋财的富豪和堂维多里诺的女儿初次见面就在她家里这么说。听到这话,姑娘为之一震,她平生头一回感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男子汉。这男人比她期待的更温和一些,也没有她想的那么粗鲁。
第三次登门,父母就让他们俩单独相处了。胡利娅浑身发抖。
亚力杭德罗不出一声。颤抖和沉默持续了一阵子。
“看来您病了,胡利娅。”
“不!不!我好得很!”
“那您抖成这样干吗?”
“也许是冷吧……”
“不,是怕。”
“怕?我怕什么?”
“怕……我!”
“您有什么好怕?”
“就是,您怕我!”
害怕爆发成了哭泣。胡利娅从心灵最深处哭出来,她尽情地哭了个痛快。她哭得抽抽搭搭地喘不过气来。
“我是什么吃人妖魔吗?”亚力杭德罗轻声问。
“他们卖了我!卖了我!他们拿我的美貌做了交易!我被他们卖了!”
“这是谁说的?”
“我,是我说的!不,我不会是您的……除非死了!”
“你将是我的,胡利娅,定会是我的……你会爱上我!你不会爱我吗?我?绝对不可能!”
这个“我”里头的气势切断了她的泪泉,仿佛她的心停止了跳动。于是她看了那个男人一眼,一个声音同时在她耳边响起:“这才是条汉子!”
“您想对我干什么都可以!”
“这是什么意思?”他问,同时坚持要以“你”相称,不称“您”。
“不知道……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……”
“什么叫我想对你干什么都可以?”
“对,您可以的。”
“但是我要的是,”这个“我”听起来圆满而有点凯旋的味道,“你做我妻子。”
胡利娅不禁“啊”了一声,两只大眼睛吃惊的大放异彩,实在漂亮极了。她注视着那男的,他则微笑着说道:“我将拥有全西班牙最最漂亮的妻子。”
“那么你当时以为我会……”
“我还以为……我还以为……”她又一次泣不成声。
然后她感到他把嘴唇放到了自己嘴上,还不停地念叨:“对,我的妻子,我的女人……我的……我的……我的明媒正娶的合法妻子,那当然!法律会批准我的意志!我的意志就是法律!”
“对……你的妻子!”
她服了。接下去,婚礼也安排下了。
特意完整摘出这一段会面。从中,我们能看出亚力杭德罗坚若磐石的自信,正是这一点征服了胡利娅,使他成为胡利娅唯一的征服者。而最神奇的地方在于亚力杭德罗对待胡利娅的态度,后者就像他的所有物,但与此同时,胡利娅又拥有近乎无限的宠爱与自由,以至于胡利娅不停怀疑他是否爱自己。经常来到胡利娅家中做客的一位伯爵看出了这一点,想以此激起她有罪的爱情。这位伯爵是这么描述胡利娅夫妻的关系:
“……胡利娅,有一种男人以为自己有能耐就可以征服女人,驯服女人,可我不是那种人;有一种男人强迫别人爱他,而他自己对别人却薄情寡义,可我不是那种人。我是个可怜的落魄贵族,至少我身上没有那种傲慢。”
胡利娅慢慢地、一滴一滴地吸收着毒汁。
“有些男人没有爱的能力,”伯爵继续说道,“却苛求别人爱他们,而且自以为有权利让服从他们的可怜的女人爱他们,无条件地忠于他们。也有人搞一个貌美且有艳名的女人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。他们带着那女人,就像牵一条驯服的母狮那样,然后说:‘看到我的母狮了吗?看到她多老实了吗?’难道他爱他的母狮吗?……他根本不在乎你。他让我们两人这样单独相处,是因为他不爱你……不,他不爱你。不爱你,胡利娅,他不爱你!”
“他绝对信得过我……”
“你?不,他信的是他自己。他绝对地、盲目地自信!他以为他就是他;以为他,亚力杭德罗·戈麦斯,是亲手挣下万贯家财的非凡之辈。我不想知道他怎么挣的……他以为自己不可能没有女人。他看不起我,我知道的……”
“是的,他确实看不起您。”
“我早就知道!但是他也同样看不起你。”
“天哪,伯爵先生,看在上帝分上,别说了,您这是要我死!”
“早晚要你死的是他,是你的丈夫,而且你不是第一个!”
“那是造谣!伯爵先生,那是诽谤!我丈夫没有杀他前妻!走吧,走吧,您走吧,以后也别再回来了!”
“我走……但是,我会回来的。你会叫我来的。”
他走了。她的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创伤。
于是京城流言四起,一次在俱乐部,有人竟敢在亚力杭德罗面前开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绿帽子什么的玩笑,他操起一个酒瓶就砸破了人家脑袋。事情闹大了。争吵中他说:“我活的不是表面,而是现实!”。这确实足以概括这个人,然而人真的能够完全活在绝对的客观现实之中吗?这所谓的现实难道不是他所臆想的主观?换一个说法,世界上难道存在绝对理性的人?
第二天两位绅士来到亚力杭德罗家里为挨揍者讨说法,对峙中发现亚力杭德罗不讲骑士礼仪后离去。
那天夜里,亚力杭德罗先对妻子讲了瓶子事件,又讲了和证人会面的场景,直讲得眉飞色舞。
“我是骑士?”他大声喊着,“我?亚力杭德罗·戈麦斯?怎么可能呢?我只不过是一个男人,一条汉子,不折不扣一条汉子!”
“那我呢?”她没话找话。
“你?一个货真价实的女人!一个看小说的女人。而他,那下棋的小玩意儿伯爵,他啥也不是,是无名小卒,比无名小卒还不如!你逗他就跟逗哈巴狗似的,我干吗要夺走你的爱好呢?假如你买了一只小卷毛狗,或者一只安哥拉猫,或者一头宠物猴,你爱抚它,甚至亲它,难道我就要把那小狗、小猫或者小猴抓起来从阳台扔到大街上去吗?那才真叫是好主意呢!尤其是很可能砸到行人头上。那小可怜伯爵也是一个道理,他是另一种小狗、小猫或小猴。你爱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逗他玩呗!”
而亚力杭德罗的对他人的蔑视也延续到了他自己身上:
“亚力杭德罗,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西蒙娜乱搞……”
“这事我也没有尽力隐瞒。无关紧要。天天山珍海味,不是也会倒胃口嘛。”
“什么意思?”
“你太美,不适合日用。”
女人浑身为之一阵哆嗦。这是丈夫第一次这样说她,而且说得明明白白:美。但是,他真的爱她吗?
“可是跟那个脏猪……”胡利娅没话找话。
“恰恰因为这个。正是她的邋遢样让我觉得好玩。别忘了,我差不多就是在粪堆里爬大的,我有一种毛病,我的一位朋友说我越臭越腥越起劲。吃了这顿野餐,我就能更好欣赏你的美,你的高雅,你的风姿。”
“不知道你是在夸我还是骂我。”
……
“……对你来说,她就像小狗、小猫或者小猴!”
“一只母猴,太对了!不过是一只母猴!像极了。你说对了,一只母猴!但是,我难道因此而不再是你丈夫了吗?”
“你的意思是,我并没有因此而不是你妻子了,是这样吧?”
“我看出来了,胡利娅,你越来越有才了……”
“那当然!耳濡目染嘛!”
“当然是从我身上,而不是从小猫咪身上学来的喽?”
“那当然!”
“好了,我想偶然这顿野味不至于叫你吃醋……你吃醋?我的妻子你吃那个母猴的醋?至于说她,给她嫁妆叫她嫁人,她高兴还来不及呢!”
“当然,有钱就可以……”
“有嫁妆,她就能飞快嫁出去,带到夫家的嫁妆里头还有一个孩子。要是孩子也生来像父亲,也是不折不扣一条汉子,新郎就双倍赚了。”
“闭嘴!闭嘴!闭嘴!”可怜的胡利娅哭开了。
就是这件事让胡利娅完全失态,指认伯爵是自己的相好。而亚力杭德罗无动于衷,找了两位精神医生和伯爵来为胡利娅“治病”。伯爵当场否认,胡利娅气得崩溃。
伯爵跟他出来。走出庄园后,亚力杭德罗对他说:“伯爵先生,您已经知道了,要不我妻子确实疯了,要不你们两人被我脑袋开瓢。自己选吧。”
“我当务之急是还清欠的钱,以后也不再跟您有任何瓜葛。”
“不对。您当务之急是闭上嘴。我们说好了,我妻子彻底疯了,而您是个十足的白痴。这玩意儿可没长眼睛!”他把手枪亮给他看。
稍过一会儿,医生们说着话从亚力杭德罗的书房里出来:“这可是个天大的悲剧。咱们怎么办?”
“除了宣布她疯了,还有什么办法?要不然,那家伙还不把她和那倒霉的伯爵一起杀了?”
“可是,我们的职业道德呢?”
“这件事上,职业道德就是避免更大的罪行。”
“宣布堂亚力杭德罗疯了不是更好吗?”
“他不是疯子。他是另一种东西。”
“不折不扣一条汉子,像他自己说的。”
“可怜的女人!听她说话真令人痛心!我担心她最后会真的变疯了。”
“所以,宣布她疯了说不定能救她。至少她可以离开这个家。”他们真的宣布了她是疯子。这样她就被丈夫关进了疯人院。
悲剧直到这里还没有完成闭环。胡利娅害怕自己真的被逼疯,就假装已经好了。
胡利娅心里怀着恐惧看了一眼丈夫冰冷犀利的目光。怀着恐惧和一种疯狂的爱意。这是一种盲目的爱,熔铸在里头的是同样盲目的恐惧。
“亚力杭德罗,你对,你对。我确实疯了,疯透了。为了让你吃醋,仅仅是为了让你吃醋,我才编了那些东西出来。全都是谎言。我怎么能对你不忠呢?我?对你?对你?现在你相信我了吗?”
丈夫冷冰冰地说:“胡利娅,有一回你问我,我杀了第一个老婆这事是不是真的。为了回答你,我反问你,你信不信。你说什么来着?”
“我不信,我没法信!”
“好,现在我告诉你,我从来不信,我没法信你会和那个小猫咪有什么。这样够了吗?”
胡利娅浑身颤栗,感到自己到了疯狂的边缘,那是熔铸着爱和恐惧的疯狂。“现在,亚力杭德罗,”女人拥抱着丈夫,贴着他耳根说,“现在告诉我,你爱我吗?”
于是那可怜的女人首次在亚力杭德罗身上看到了从未见过的东西,发现了那财主深藏的神秘而可怕的灵魂的底部。仿佛强烈的闪电霎时间照亮他漆黑的灵魂之湖,并使得湖面亮光闪闪。原来她看到那汉子刀子一样冰冷锋利的眼中冒出了两滴眼泪。他爆发了。
“我的孩子!我怎么能不爱你呢?我怎么能不爱你呢?一心一意爱你,一腔热血爱你,以所有的心肠爱你!胜过爱我自己!一开始刚结婚时,不爱。但是现在呢?现在爱了!我爱得盲目而疯狂。我属于你,超过你属于我。”他激动狂热得像疯了一样,他亲她的样子野蛮得像一头野兽。同时,他还喃喃自语:“胡利娅!胡利娅!我的女神!我的一切!”
一看到丈夫赤裸的灵魂,她相信自己也疯了。“亚力杭德罗,现在我想死。”她头搭在他肩上,在他耳边低声道。
这些话似乎使他像梦醒一样回过神来。仿佛那再次变得冰冷犀利的目光把两滴眼泪吞到了肚里,他竟说:“就当这没有发生过。胡利娅,好吗?你知道的。那些话我没说……忘了吧!”
“忘了?”
“好,好,那你留着吧,就像你没听见!”
“我不会说出去的……”
“对你自己也不要说!”
“我不会对自己说,可是……”
“够了!”
“可是,亚力杭德罗,看在上帝分上,请给我一个片刻,哪怕只是一个片刻……你爱我是因为我,哪怕我是别人的你也会因为我而爱我,还是因为我是属于你的一样东西?”
“我说嘛,应该忘了最好。不要逼问我了。再这样逼问,我就把你撂这里算了。我是来把你接出去的,你必须痊愈了才能走。”
“可我好了呀!”女人有力地肯定。亚力杭德罗把妻子带回了家。
看到这里我甚至天真的怀疑后续会有反转,事实证明图样图森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