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睁开了眼睛。
大口大口的热气呼在我的脸上，我看到了一个老女人的脸，她的脸上有着深深的疲惫。
我似乎动不了，只有死前那种恐惧和不安让我不停地哭泣。
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，但我很少在人们面前放声大哭，尤其是以这样一种被观察的姿势流泪。
我狠狠克制住自己的眼泪，可是无济于事，我感觉到自己还是上气不接下气地丢脸。
那个老女人拿了一块布，我好像被放到了上面。
我的视线中又出现了一个男人，那种人群中扔一块石头能砸出三个的普通男人。
还有一个我有种莫名亲切的女人凑过来看我，她好像也很累。
我讨厌这种莫名其妙的亲近，身体不自觉缩了一下。
“这孩子情况不对，哭的劲太小了”那个老女人扭头对男人说，“难活啊。”
我不敢再忍，因为我看到了他们的拳头。
等到我睡了一觉醒过来，我才有一种活着的实感，并且搞明白了自己是以一个什么身份在活。
我转生了，转生到了一个婴儿身上，家庭……似乎是在海上做活的。
我的脸上还有泪痕，没有人给我擦，只是简单地泡了一下水。
水已经凉了，最初是热水，得知我是个毫无魔术天分的东西之后，父母本来打算把我泡在热水里淹死的。
毕竟我没办法帮助他们实现所谓的魔术师阶级跳跃。
我躺在布垫上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门外。
那是一片遥远的海，月亮正从海上升起。
男人女人还在干活。
我以后也得去干活，接生婆，也就是那个老女人，是这么劝我父母保下我的，说，多一个人多一个劳动力。
我？我什么都不想干。
并非我无法习惯这样的生活，而是我生前，太习惯这样的生活了。
做不完的工作，还不完的债，无法停止的倾听，随时随地需要安慰的父母，永无休止的自我仇恨。
我看着那片海，如果可以的话，我希望长大后从那里跳下去。
但又不敢，就像我生前不敢自杀一样。
我总是觉得，只要活着，一切都是有可能的。
不要，不要这样。
已经转生了，还有一个新世界等着我，我会好起来的，对不对，对不对。
会存在奇迹的，对不对。

不对。
事实告诉我，不存在这回事。
和我生前的答案一样，不对。
我现在几岁了……唔，大概，十岁？
我没有任何的时间观念，因为我不需要这种东西，我不断重复着。
我需要的就是不断地干活，挣钱，挣钱给我的妹妹读书。
我抱起一摞比自己还高的货物，朝妹妹的房间看去。
“父亲”在陪着妹妹看书，妹妹拿起法杖，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法阵。
即便法阵歪七扭八，但还是顺利运行了。
这就是我的天才妹妹，整个海港最有魔术天赋的孩子，父母的希望和骄傲。
和我这样的废物，渣滓，是完全不同的。
我把货搬到船舱上，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扶好，这关系到我今天的工钱。
看着整齐的板条箱，我想起自己还有点价值。
“你家老大那么废物，说不定是把好东西都传给老二了，哈哈。”
……根本笑不出来啊。
夜已经深了，我领了工钱，把钱交给“父亲”，回到我的小屋子里睡觉，我还是睡在那块布上，即使是女生，穿着单薄的衣服，用那块对于现在的我来讲早就小得不得了的布料，勉强遮住隐私的部位。
我唯一的个人财产就是这一块襁褓。
所以分外珍惜。
明天我可以稍微轻松一点，因为魔术学院要来海港招生，没有父母在旁边监视，我会更开心。
我躺在床上，却左右睡不着。
我没有自己的名字，唯一的昵称是温尼。
这样的异世界，几乎把我所有想象中的美好都消耗殆尽了。
我来自山上，山边一望无际，我也跟着读书，大概读了个高中学历吧，唯一一条通往学校的路径，是两条山之间的铁索。
从那条铁索可以俯瞰山下的一切美景。但我从未注意过。
因为我的脚下，我的前方，只有数不尽的泥。
我的智商很低，至少很多东西我都学不会，我不会英语，也不会语文，我似乎永远都无法跟城里的孩子一样流畅地读出那些绕嘴的词语，也写不出优美的句子。
老师说我的文笔胜在简洁，我依旧笑不出来，文笔简洁只是因为我除了事实以外什么也说不出来。
我唯一会写的故事是童话，那种最最简单的童话，我写不出什么有内涵的东西。
我小时候一直在山边，种菜养羊；有好多弟弟妹妹，我得照顾他们；那些自然科学什么的都太难懂了，我讨厌他们，我希望能有一个像城里同学的电脑里那样的魔法世界，就一直在写一些各种漏洞的童话故事。
希望自己住的地方可以抬头就望见海，自由又美丽。
是啊，现在住的地方完全可以实现这个愿望。
美则美矣。
看见的不只有海。
还有无数奴隶的血和泪。
有根本看不懂魔术书的痛与恨。
我总是痛恨这一点，其实我的愿望并不是无法实现的，我习惯了许愿，然而这些愿望总是以我最不想要的方式实现。
我似乎，似乎永远都不幸福。
我抱着那块布坐了起来，爬出狭窄的小窝，推开了门。
看着海灯发呆。
我看着那处灯光，压抑了十年，不，数十年的委屈，突然就崩开了。
泪水滴答滴答，落在胸前的布料上，月光下的影子被无限地拉长。
为什么我只能当一个废物呢？为什么总是要这样对待我，让我觉得美好的东西通通都变成讨厌的标志？
我永远出身低微品行卑贱眼界狭窄，永远过着不快乐的生活，永远处在“卷”“妒忌”“被鄙视”的环境中。
两个世界的幸福，都不属于我。
越想越伤心。
我甚至想到自己被大城市的人嘲讽，想到他们鄙夷的目光，那种完全被隔绝在外的感觉。
哇，原来我这么不快乐啊。
我对着海灯许了我所能想到的最后一个愿望。
这个愿望是快乐。
无论付出何种代价，我要快乐，要由内而外的快乐。
海灯在海浪中起起伏伏，被卷到了远方，我就这么望着它，一边回到我该睡觉的地方，我的眼皮越来越沉，但还坚定地记忆着它漂流的方向。
西边，是学院的方向。
我这样想着，连思维也陷入混沌了，待到最后，我眼睛眯成一条缝，只望见了皎洁的月光。

“小姑娘，要一袋苹果吗，新鲜的老甜了！”
“不用了谢谢。”
“买一袋呗，好吃着呢。”
“我没带那么多钱……”
”切。“
绕过那些商家，我捧着黑麦面包往家走。
在海港，如果不是搬运货物，那多半就是经商，所以这群人相当难缠。
我完全没钱买他们的东西，也完全不想经受鄙夷和嘲笑，所以我打算绕个路走。
和澡堂子挨得比较近的那个巷子不错，很大很空旷，也有亮光。唯一的不足就是旁边有条沟，要小心一点。
我转头往那边走。
一边看着脚底下的路。
我习惯了走路的时候看着脚下，可能是转生前经常走铁索的后遗症，但是现在也不是没有理由。
不仅是要避开沟子。
这样繁杂的市场，偶尔掉一两块钱也是难免的。
而我捡到一块，就是自己的。
这个世界的货币分为三种类型，一种是纸币，和现代的人民币有一样的面额，也是最常用的交易货币；另外一种是金币，和钢镚差不多，不过是金色的，金光闪闪，很容易发现，发现了一定要尽快捡走，不让别人知道，这个也用的不少，比纸币要金贵一些。
还有一种是券币。
听起来有点像合同，可能是这样吧，因为我也不知道，海港里的老板们交流时偶尔会提一嘴，但从来没有拿出来过，我猜他们本身也没有。
券币是这个世界最珍贵的货币，据说外观是羊皮卷轴样式的，里面写了点什么不清楚，好像每一张都有细微的不同，我很好奇它们是怎样用于交易的。
不过好奇也没用，毕竟我是绝不可能得到的。
我目前已经攒了25块钱和10个金币，如果我现在离家出走的话大概能活一个月。
我在鞋底垫了两层鞋垫，把纸币放在夹层里，防止被人偷走；金币不太好放，我找了妹妹不用的魔术练习本，很厚一本，把封面什么的全部用船上的油漆刷掉，这种魔术本普遍都很结实，刷掉内容不影响任何东西，然后我把里面的页面全部挖成了金币的形状。
我低着头在巷子里走着，并没有注意到周围飒飒的风声。
是的，等我注意到的时候，已经被少女风一般的速度炫倒了。
我艰难地扶起身体，一边拍灰一边看着前面。
那是一个蓝发少女，好像很着急，长发飘舞着朝远处跑去，白裙银靴，好不漂亮。
这是……魔术师？
我望着那个女生的背影，有点郁闷。
我能想象到她有多漂亮。
如果可以的话，我也想那么漂亮，那么精致。
可惜这一切是不属于我的。
”其实自己也挺好“是本来就挺好的人才能说的话。
我整理了怀里的面包，还好，只是沾了点灰，还能吃，那个被压扁的估计只能我来吃了。
……也没什么。
脑袋好像也脏兮兮了，算了，本来也该洗了，拿凉水和皂角泡泡就好了，反正头发都够短了。
我还想看看后背有没有什么问题。
结果发现了背后的卷轴。
是刚才那个女生撞到我掉下来的吗？
不过我肯定是找不到她的……我也不想找。
我就是一个很卑劣的人，如他们所说。
浅浅翻开卷轴，只有下方有一行小字：”贝拉魔术协会钦“
我把鞋脱了，把卷轴像纸币一样叠起来，塞到鞋里。
今天的收获不小。
我推测这个可能就是”券币“，有种优惠券随意填写的感觉，这不就是支票吗。
或者某种凭证？
我有搜罗了一圈四周，没有什么可以拿的东西，这才走回家。
家里没有人，大家都去参加招生了，我一个人随便做点东西吃。
我烧了盆热水，之前干活磨出的伤口还没好透，我把盆搬起来的时候，盆子翘起来的角扎了我的绷带，我疼得一下子撇了盆。
洒出来的热水又溅到了我的脚，烫得我抱着盆到处跳。
这就是好运的代价吗……等等。
我鞋里的东西。
我赶紧把鞋脱下来，纸币有卷轴压着，没什么事情，但是卷轴已经湿透了，我非常难过。
得到一个东西的幸福远远比不上失去一个东西的难过呢。
我把卷轴擦了擦，摊到炉子上看。
应该……还能使用吧。
就在我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，一阵敲门声响起。
”你好……有人吗？“
声音像清泉一样……怎么形容呢。
我几乎立刻把她的声音和那位蓝发少女结合在一起。
开门果不其然。
少女的脸有点红，应该是跑得太累了。她气喘吁吁，却还是很有礼貌地问我：
”那个……你是那个叫温尼的姐姐吗？“
我对这样的城里女生没有任何好感，再有礼貌也没用。
”嗯，是我。“
”那，请问，你有没有看见过一张卷轴，就是那种羊皮卷……啊，就是这个。“
她发现了那张羊皮卷，但并没有去碰。
不仅仅因为礼貌。
”呃……它怎么看起来湿湿的……“
这个很好解释。
我不慌不忙。
”它掉进臭水沟里了。“
”建议是别碰。“
少女的笑容僵硬了一瞬，但很快恢复了，不愧是有教养的人啊。
她对我表达了感谢，然后在我眼前用魔术，嗯，应该是清洁魔术，将那张卷轴变得干干净净。
”无论如何，今天的事情真是谢谢你了！“
”没关系。话说，这是券币吗？看起来好值钱的样子。“
少女笑了一下：”啊，不是，这是我的录取通知书。“
录取通知书？
”就是学院招生的通知书啦，今天不是有招生吗，我是来登船的，刚刚着急登记，结果一转眼通知书就没了啦。“
所得斯内。
她不知道用什么魔术显现了上面的内容，我也跟着看。
唔，大致总结了一下，这位少女是船长的女儿，从小就被送去协会由会长亲自辅导的卷王王中王，当然也可以说是贵族的高级修养不过我不想这么说。
名字叫爱丽丝，爱丽丝·普罗辛奇奥，这个姓听着挺高级哈。
魔术师的属性是”灵“，奇怪，按照常理来讲，不应该都是些金木水火土风之类的？这魔术分类够奇怪的。
别的东西都是各种奖项什么的，都特别高级，我就不说了，唉，都不懂。
我重新熬粥，她似乎收到了什么通知，并没有原来那么着急了，我们就在这里聊起来。
”‘灵’是什么样的属性啊？我没有听过欸。“我也不是很在意别人嘲笑我，反正他们嘲笑得已经够多了。
但她看起来不是那样的人：”唔，看样子你不了解魔术，怎么解释呢，通俗一点说，‘灵’就是使用六种元素‘金木水火土风’作为元素灵，或者其他的跟灵类物质有关的……啊，又涉及到专业术语了呢，我想想，抱歉。“
这有什么可抱歉的。
不过我还是接受了。
”听上去好厉害哦，你是不是个很有魔术天分的人啊。“
爱丽丝害羞了一点。
”并不是。实际上，就是因为我有点太笨了，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才会把我送到协会读书的，经常把会长都气到说不出话了……啊这些事能说的吗。至于魔术天分，其实人人都有魔术天分的，也不是很厉害啦。“
人人都有？
我感到疑惑。
我熬了两碗粥。
”你说你没有魔术上的天分，那是不可能的啊。“
”怎么不可能“我把咸菜挑出来和粥搅和到一块，”我们附近十里八乡都觉得我没有魔术上的天分。“
我没想到爱丽丝还会魔术师鉴定呢，多才多艺啊。
想象中的奇迹仍然没有到来。
”出现了……是‘空’属性“她有点意外，”怪不得会被这么说呢……“
不解。有什么问题吗，”空“属性又是个什么鬼。
”‘空’属性是不常见的魔术师属性哦，这种属性并不很适合学习魔术咒令，更多的是靠某些‘感觉’上的东西，以及信念在战斗呢。“
原来是中二笨蛋。
”而这种属性通常都需要经过大量培养才能成为强大的魔术师，‘感觉’这样的东西也难以培养，怪不得他们会这么说你。“
说白了就是没钱。
懂了。
我不想再细究这个问题，因为我无法成为魔术师。
这个大小姐还挺平易近人，我喜欢这样人。
我，收拾碗筷，并尝试转移话题。
”那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呢。“
”啊？“
”我是说，离开这里，去那艘船上。你之前不是很着急的吗，现在还不动身吗。“
爱丽丝说学院临时通知两天后启航，不知道什么原因，需要登船的话可以在船上住两天，看来我父母和妹妹是打算在那儿住两天了，也是，毕竟没住过。
好嘛，我轻松做两天活，爽。
”所以说，你为什么要住这里呢？“
不懂，这里很好吗。
爱丽丝有点尴尬：”唔，也有一点我的个人理由啦，我不太喜欢学院生活呢。“
我喜欢。
为什么。
”这个嘛……因为，因为还没有补完我的预科作业……“她显得很痛苦。
哦，所以延迟开学对她来讲是好事。
我很不能理解这样的人的想法，反正我一直以来都是很珍惜课业的，即使我只能读到高中，或者，就是因为只能读这么多，才会珍惜吧，作业也都是前几天就都写完了。
我没有再跟她说话，但是允许她在这里补作业，魔术的作业和我想得有很大区别，更像……一种语言学竞赛题？我城里的同学跟我说有这样的游戏，还去网上搜了题跟我聊。
看来不是那种怎样才能把魔术的各种音节念好的东西，想到这里，我突然就有点自信了呢。
我去检查今天的货物，那艘魔术船的东西有些也是我搬的。我的父母和妹妹就跟我擦肩而过。
我们谁都没有打招呼。
应该是怕丢脸吧。
富人和穷人小时候还是能玩到一块去的，只是后来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。
穷人和穷人，家人和家人，早在故事开始的时候，这道障壁就立起来了。
因为彼此都不存在”玩“这个字。
嘛，也没什么关系。
我上船的时候，看见魔术船周围围着一群人。
”又是那群脏东西过来捣乱，必须要加强警备……“
”脏东西“？我脚底抹油马上就想跑，毕竟这种事通常都被我纳入”闲事“的范围。
但是那群魔术师装束的人很快拦住了我。
”喂，那个孩子，有没有看见什么穿袍子的家伙？“
并没有，学生党倒是有一个，现在还在我家补作业。
我当然摇头说没有啦。
”这样……“他们看了我一会，应该是觉得我没什么嫌疑，”小心一点，早点回家吧。“
看样子是船上或者附近发生了什么事情，才导致行动延缓了呢。
算了，跟我有什么关系呢。
我打开进货单开始查找货物，核对上面的标签，今天的很多人都去尝试入学了，只有我是完全闲适的状态，所以这几艘船都由我负责了。
学院的船是由他们自己的人负责的，我就省点心。
我在一艘小破船上找到了一个没有标签的箱子，为了确保它不是危险品，我把它拆开了。
没办法，如果能有个安全的工作，谁愿意做这种事情呢。
箱子里是一摞羊皮纸，看起来跟那张卷轴是一样的材质，最上方有一堆碎纸，似乎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：
”客人1xxx，客人2xxx，客人3xxx……“
是什么会客用的东西吗。
我本来没有什么好奇心，直到我看见了两个名字。